对话马静芬：我是褚马氏，也是褚橙合伙人

来源：睿见Economy

《田字格》专栏 作者：何夕

引子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与马静芬女士见面，是在她一手建起的褚橙庄园，这也是她与新浪财经CEO邓庆旭约定的一次老友相聚。

身着碎花衬衣，头戴黑亮发箍，银白的长发用绳圈扎成齐整的一束，从装扮上看，她似乎与寻常的老人家没有什么不同。但只要与她谈上一小会儿，便会被这位传奇女性的睿智与坚毅折服。如果不是细算年份 ，几乎没有人会相信，面前这位眼神锐利、中气十足、思维敏捷的女士，已经步入了鲐背之年。

九十一年的人间风雨，于马静芬当然不是没有重量。寒暄间，她毫不避讳地谈及这些年来身体上的病痛：癌症、新冠、各式各样的基础病……关关难过关关过，所依靠的，既有细致的调养，更是坚韧的意志，恰如她所说的：“我那么多病，那么糟糕的身体，我活到91岁了，这个是我值得骄傲的。”身体好似战场，而一再坚守阵地，这也仿佛是她人生的缩影与隐喻——在高山低谷之间，她以超越常人的勇力与恒心，走出了起伏难平却也连缀不断的道路。

1．

马静芬曾经说，每每有慕名者请她签名，她都会写上“褚时健马静芬”六个字。而在惯常叙事中，“马静芬”这个名字，也的确总是亦步亦趋地追随着丈夫出现：婚姻伊始，她是打理上下的小媳妇，也是千里随夫的有情人；人过中年，她是相夫教子的褚马氏，也是不离不弃的好妻子；耄耋岁月，她是携手创业的第二人，也是留在世间的继任者。褚时健身上的光焰灼人眼目，而她就像一道与之共存却也位居其后的暗影。

直到近些年，随着二老进山种橙携手创业，尔后褚老过世、她独担大任，马静芬在大众眼中的形象，才逐渐长出了更为丰满的血肉。她不再只是“褚时健太太”、“褚老背后的女人”，而成为了一手建起褚橙庄园的设计者和掌舵公司的商业领袖。

如今，她更是从幕后走向台前，身兼数职，持股多家公司，参与褚橙、褚酒、褚柑等不同产业的管理，在商业世界书写出自己的传奇。企业越做越大，家族也开枝散叶，管理日趋复杂，而马静芬，是屹立其中的主心骨，也是备受尊崇的老太君。

对于她在创业中起到的作用，马静芬从不妄自菲薄。如若旁人无意略过了她，她也会立即更正。对话中，当邓庆旭提到“老爷子打的底”，马静芬当下便指出：“是我们两个打的底，这个房子是我建起来的。”尔后她又补充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漏掉呢？他走掉了，你不忘记他，我在了，你不要我了。这不公平啊。”

说这段话时，马静芬面色沉静，眼神迥然有光，声音自信而坚定。抠字眼，并非争功或是自满，而是对事实的坚持，是一位女性、一个人，对自己付出努力后应得的认可的捍卫。

这或许也是因为，褚橙是真真正正的合伙创业。

2002年，曾因经济问题被判刑的前云南红塔集团和玉溪红塔烟草集团董事长褚时健获准保外就医，回到云南与妻子马静芬团聚。也正是在这一年，他们来到哀牢山，倾尽自家积蓄，加上借款五百多万，全数投入进冰糖橙的种植。之所以选择冰糖橙，这中间还有一段往事。褚时健服刑期间，弟弟褚时佐在一次探视时带了些橙子，褚时健尝了觉得皮薄味甜，印象深刻。后来褚时健减刑假释，他又想起冰糖橙，与妻子商量后，在古稀之年，毅然创业。

马静芬是褚时健的第一位合伙人。褚时健负责钻研种植技术，而马静芬则主管市场营销。马静芬做过很多年老师，年轻时，就以能说会道著称。她的好口才，在这个岗位上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时年七十岁高龄的她，干劲儿十足地带着几个人的销售团队，跑遍大江南北，销售橙子。在昆明的一次展销会上，她力排众议，做主拉起横幅，上书：“褚时健种的云冠牌冰糖橙”。这条宣传语效果斐然，也成为后来名声响亮的“褚橙”的前身。

而马静芬在访谈中以“这座房子”称呼的褚橙庄园，更是由她一手牵头建造起来的。

2013年，新平县政府提议将褚橙基地打造成集种植与旅游为一体的示范点，这便是褚橙庄园诞生的契机。为了这个项目，本身对建筑并无涉猎的马静芬，加班加点地学习研究，从图纸到选材，从设计到动工，每一步都自己参与，全然不会因为自己已经81岁高龄而放松要求。

这座倾注了马静芬心血的庄园，也的确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2014年，褚橙庄园举办开业典礼。于马静芬来说，褚橙庄园的落成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从那时起，她不再是丈夫背后的“褚马氏”，而是与褚时健并肩而立的马静芬了。

2．

马静芬的转变，并非一蹴而就。实际上，如果细看她的人生故事，会发觉，隐藏在贤妻良母的表面之下，从未有一日萎谢的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与其说她在八十多岁的年纪，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不如说，创业所需的智慧与恒心，从来都铺陈在她的生命底色中。

传统与现代、追随与反叛，看似对立的精神气质，在马静芬身上奇妙地共存。她支持丈夫，却并不盲从；乐于奉献，却也拥有自我。最重要的是，她时刻怀有罕见的勇气与决断力，敢于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

1932年，马静芬出生于昆明一个优渥的家庭。作为银行襄理的女儿，马静芬自小见多识广，吃穿不愁，本不该偏离属于她的安稳轨道。然而，面对包办婚姻，她却展现出绝对的自主性，毅然拒绝不说，还离家参军，外出闯荡，成为边防保卫局一名光荣的女兵。退伍之后，她又留在云南呈贡县中心小学任教，开始了近二十年的教学生涯。

也正是在此期间，她与褚时健相识相知，成为人生伴侣。不过，他们的故事，却有个颇不寻常的开头。当年，褚时健在玉溪地委宣传部，常常到基层视察。一次，他来到呈贡县中心小学，频频听校长提起“马静芬”这个名字，说她是“最不听话、最不守规矩的一个女老师”，希望褚时健能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褚时健应邀前往，然而，在谈话间，他却注意到，马静芬所谓的不听话，是因为她聪明过人、想法独特，兼之个性强烈，于是在提出意见时难免与领导有所争执。马静芬自小到大一以贯之的这股精神力量，为她带来了一时的麻烦，却也打下了一生跌宕传奇的基础。

随着接触日深，这两位同样不一般的年轻人互生好感，于1955年结为夫妇。然而，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风急雨翻。五六十年代，褚时健被打为右派，之后又经历多次工作调动。无论是何种境遇，马静芬都没有想过与丈夫分开。在许多叙事中，人们会将这段说成“马静芬没有选择余地只好跟随丈夫”，但对此，马静芬有不同看法：“那不是跟着他走，是我主动去的。”看似只是表述上的微妙差别，却可见这位女性牢牢把握自身命运的勇力。

从红光农场到新平县畜牧场再到堵岭农场，从曼蚌糖厂到戛洒糖厂再到玉溪卷烟厂，昔日家里的二小姐，种过菜，养过猪，打过毛衣，对峙过虫蛇。在那个特殊年代里，许多人都不堪苦楚怨天尤人，他们夫妇却总能在绝境里蹚出歪歪扭扭的道路。

而越是骤然遇上急流险滩，马静芬骨子里的韧性就越能彰显。夫妻俩因为经济问题被立案调查期间，褚时健服刑期间，她都没有倒下，只是每日平静地生活下去。后来褚时健去世，她也没有沉溺丧偶之痛，而是继续兢兢业业地将二人共同的心血延续下去。

支撑马静芬的，也不单单是勇敢、坚强、刚硬这样冠冕堂皇的口号，而也有一种至今可以在老人身上看到的近乎天真的淡然。正如她与邓庆旭那段让所有人印象深刻的对话：

邓庆旭：“那你说人要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怎么办？”

马静芬：“能咽下的咽下，能放下的放下，打打麻将，完了睡觉，就这样。”

邓庆旭：“就没了？”

马静芬：“那就够了，就放下了，就不理他了。”

邓庆旭：“那不开心的事还在？”

马静芬：“在就在它的，不会影响我什么。”

也难怪褚时健会在自述中说，马静芬“做人过得了关“。

3．

思忆往事，马静芬常常说，是褚时健改造了她。但这其实是谦词。正如为褚时健作传的周桦所言：“实际上，她也塑造了褚时健的人生。“

对话中，谈起褚时健，马静芬不止一次用“大丈夫”这个词形容他。正如马静芬身上有中国传统女性的影子，褚时健同样展示出传统男性家长的特质。早年间，两个人的家庭分工非常明确，褚时健在外工作，马静芬料理家事。事业忙碌，加上不善表达情感，褚时健在这期间对妻子的关心实在有限。对此，马静芬当然有所怨怒：“我抱着儿子，他不抱，儿子又胖，都叫小胖。他在前面扛着个纸箱，照着自己的步伐往前走，我就在后面赶紧跟。女儿拉着我的 衣服小跑着跟。从威远街，一路跟到汽车站。”那段日子，他们夫妻俩常常为了这类事情吵架。

在访谈中，他们的儿子褚一斌曾这样形容父母：“性格是两个极端。”

性格上的差异，带来了不少生活矛盾。两个人的婚姻，也的确是在吵吵闹闹中度过的。然而，有一点例外，那就是工作。恰如褚时健曾经总结的那样，工作上，他与马静芬就像战友。事实上，改变了马静芬、使她从“靠着丈夫找温暖，找不到就哭”的小女人，蜕变成杀伐决断、与丈夫并肩而立的女企业家的，也是工作。

尽管早年间，马静芬算是半个家庭主妇，但在有限的工作中，她也早早展现出了过人的才干。在曼蚌小学当老师时，她就深受爱戴，“据说马老师当年走进村子，得有好几家人拉着她进家门吃饭，她还认了几个干女儿”。

而她第一次在管理上崭露头角，是褚时健在糖厂做厂长期间。当时，糖厂旁边还有一个纸厂，效益很差。褚时健看中妻子的能力，请她去纸厂检验处就职。马静芬对造纸一无所知，但她这个人，胜在学习能力强。在生产车间待了一个星期，与工人和技术专家交流，很快就找到症结所在。仅仅一个月后，纸厂生产出的产品，就震惊了轻工厅。

后来，褚时健调任玉溪卷烟厂，马静芬任绿化科副科长，负责整饬工厂环境。一上任，她就大刀阔斧地拆除了遍布全场的违规建筑，又在工厂普及花草的种植及养护知识，从根子上培养起大家的环境意识。短短几个月，厂区旧貌换新颜。

管理能力强之外，马静芬也特别能接受新事物，不会因循守旧。褚时健在烟厂时，看不惯工人尤其是知青蓄的时髦发型，即使不影响生产，也总想给人家剪掉。马静芬听说了，立刻提出反对意见：“你凭什么剪人家头发？“剪裤腿是影响安全生产，长头发哪里影响了？你说不好看， 人家觉得好看！”褚时健听了觉得有道理，“剃头令”就此作罢。

这一切，为马静芬后来与褚时健携手创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褚橙从一开始，就采取了科学化、规模化的生产种植模式。第一年，挖地机开上了哀牢山，对土地进行了现代机械改造，将山地变为台田。接下来，他们又从南恩河、棉花河引水，解决了灌溉。

种橙过程中，褚时健悉心调整肥料配比，在实验中改进橙子的口感。而马静芬，则又看中了新的地块和商机，租下磨皮村的土地，开始种植储柑。为了节水和均匀灌溉，她还引进了全套以色列进口滴灌设备，安装土地湿度检测装置，通过水肥一体化的新技术，将柑橘的品质又带上一个新的台阶。之后，二老又进军白酒行业，筹划做褚酒。清贫的少年时代，褚时健曾经依靠煮酒补贴家用，而行至暮年，夫妻最后一次共同创业，也落在白酒领域，或许也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

相伴64年，这对伉俪彼此成就，生死相依。儿子所谈到的“两个极端的性格”，在生活琐事上的确如是。但面对大事，是他们所共有的务实、坚忍与乐观，将两个人紧紧连在一起，成就了珠联璧合的伴侣。

“我不是他身后的女人，我一直在他身边。”

4．

2019年3月5日，褚时健去世，享年91岁。

如今，马静芬也到了这个年纪，她仍然步履不停。

九十岁大寿时，儿孙前来为她庆贺。转眼间，这个家族已经有了数十口人，二代与三代，也渐渐加入到公司的运营管理之中。据马静芬介绍，如今家族产业分为不同的区块，褚酒她亲力亲为，褚橙、褚柑交给儿子褚一斌承接，实建橙和涉及果品加工的水果厂、榨汁厂由外孙女任书逸负责，销售云南特产的公司则由侄女马佳运营。不同的业务板块之间，互有联系，但也彼此独立。

偌大的家族企业，执掌并不容易。又得顾念复杂的血缘和感情关系，又得遵从在商言商的

利益规则。褚橙未来向何处去，一直是社会各界关注的议题，有关继承人的传闻也几度变易。尤其随着2019年褚时健去世，外界关于是否会存在“继承人之争”的猜测更是甚嚣尘上。

在这件事上，马静芬有着坚定的主张：她反对褚时健曾经想将企业只传给外孙女的想法，而是选择以更平衡的方式，让子孙们各尽所能，分而治之，将两个人的褚橙，渐渐过渡为一群人的褚橙。

而今，家族产业按照这个大思路，分给不同的家人负责，财务独立核算。当被问及是否存在竞争和冲突，马静芬说：“一般恶性竞争没有，良性竞争我不反对。就是你把你的果子种好了，他把他的果子种好了，这多好。”而能够达到这样的平衡，也少不了马静芬居中坐镇和调停，正如她说：“公开的（矛盾）没有，暗暗的我在帮。”

业务放手给儿孙去做，但这位已逾九十的老人，也从未停止工作。她现在的居所和酒厂之间约莫有半小时的车程。她不多管具体的业务，但也常常会去厂里转转，厂里年轻的员工会亲切又敬重地称呼她为“马奶奶”。

每个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二，她还会主持集团固定的月度会议，大家坐在一起，汇报和总结工作。因此，即使她不再参与日常事务上的细节管理，对于大体的经营情况和重要决策，仍然心里有数。

对于会干到什么时候，她引用褚时健在世时的一句话：“事情还是要做的。 老头子说不要闲着，这句话是对的，闲了就懒了，懒了就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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